2006年6月21日星期三

纪念Google君

公元二零零六年五月三十一日,就是中国千万网民为当天被封的Google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,我独在网络上徘徊,遇见网友,前来问我道,"先生可曾为Google写了一点什么没有?"我说:"没有"。她就正告我,"先生还是写一点罢;先生很爱用Google搜索引擎的。"
这是我知道的,凡我用到的搜索网站,大概是因为不方便之故罢,使用一向就甚为寥落,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,天天使用的搜索引擎就有她。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,这虽然于网站毫不相干,但在网民,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。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"在天之灵",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,——但是,现在,却只能如此而已。
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。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。无数个网站的死联接,充斥着我的硬盘,使我艰于呼吸视听,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?长歌当哭,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。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,尤使我觉得悲哀。我已经出离愤怒了。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;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,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,就将这作为网民的菲薄的祭品,奉献于被封网站的灵前。
真的猛士,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。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?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,以时间的流驶,来洗涤旧迹,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。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,又给人暂得偷生,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。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!
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;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离Google被封也已有两天,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,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
在无数被封网站之中,Google是我的最爱。最爱云者,我向来这样想,这样说,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,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。她不是"苟活到现在"的无良网站,是被封死的优秀搜索引擎。
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,是在前年夏初的新浪网,介绍最好的搜索引擎的时候。其中的一个就是她;但是我不认识。直到后来,国内的网站也使用她作为引擎了,才找到她的联接,知道:这就是Google。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,心中却暗自诧异。我平素想,能够不为势利所屈,公平客观的网站,无论如何,总该是有些华丽界面的,但她却很朴素,使用很方便。待到用上了宽带之后,才始经常使用,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,也还是始终朴素着,使用很方便。待到x府把手伸向互联网,往日的网站,陆续被封的时候,我才见她的搜索结果不能打开,甚为担心。此后似乎就不相见。总之,在我的记忆上,那一次就是永别了。
我在三十一日下午,才知道上午有网站被封事;第二天,便得到噩耗,说所有联接都不能用了,全军覆没,而Google即在遇害者之列。但我对于这些传说,竟至于颇为怀疑。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,来推测中国人的,然而我还不料,也不信竟会下有残到这地步。况且始终朴素着的方便的Google君,更何至于无端在门前喋血呢?
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,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。还有一具,是www2.google.com的。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,简直是虐杀,因为所有联接全部被封。
但就有令,说她们是"暴徒"!
但接着就有流言,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。
惨象,已使我目不忍视了;流言,尤使我耳不忍闻。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?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沉默呵,沉默呵!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。
但是,我还有要说的话。
我没有亲见;听说,她,Google君,那时是公正无私的。自然,搜索而已,稍有人心者,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。但竟中弹了,www.google.com被封,已是致命的创伤,只是没有便死。同去的www2.google.com,中了四弹,其一是手枪,立仆;同去的www3.google.com君又想去扶起她,也被击,弹从左肩入,穿胸偏右出,也立仆。但她还能坐起来,一个兵在216.239.35.100,216.239.35.101,216.239.35.102,216.239.35.103猛击两棍,于是死掉了。
始终微笑的和蔼的Google君确是死掉了,这是真的,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;沉勇而友爱的www2.google.com君也死掉了,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;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altavista君还在医院里呻吟。当三个网站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网络封堵中的时候,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!屠戮妇婴的伟绩,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,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。
但是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,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……。
时间永是流驶,街市依旧太平,有限的几个生命,在这是不算什么的,至多,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,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"流言"的种子。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,我总觉得很寥寥,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。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,正如煤的形成,当时用大量的木材,结果却只是一小块,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,更何况是徒手。
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,当然不觉要扩大。至少,也当浸渍了亲族;师友,爱人的心,纵使时光流驶,洗成绯红,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。陶潜说过,"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,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"倘能如此,这也就够了。
我已经说过: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。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。一是竟会这样地凶残,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,一是Google的搜索引擎竟能如是之方便。
我目睹Google的办事,是始于去年的,虽然是少数,但看那干练坚决,百折不回的气概,曾经屡次为之感叹。至于这一回在封杀中互相救助,虽殒身不恤的事实,则更足为Google的勇毅,虽遭阴谋秘计,压抑至数年,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。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,意义就在此罢。
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,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;真的猛士,将更奋然而前行。
呜呼,我说不出话,但以此记念Google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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